*  *  *

山上的感觉一点都不比海边好。

这是相叶雅纪现在心里唯一的感受。

一起的其他人似乎都因为城市里难得一见的山野风景而变得兴致勃勃。但自己只觉得了无生趣。

“相叶君快看！超级大的蜥蜴！”加藤君用力地拍拍自己的肩膀，兴奋地叫到。

“唔……”才不想被看出自己兴味索然的事实，所以也在努力地伪装出“真有趣啊”这样的反应。

从山顶可以看到非常辽远广阔的天空。蔚蓝的深远的天空就好像把大家温柔地拥抱在怀中一样。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拂过脸颊，穿过腋下，好像能将自己托起一样。

“我要变成鸟啦！”清水君大喊起来。

大家都笑了。

这些都很好。

只是自己提不起兴趣而已。

自己还是骑着那个人的摩托车和同伴们来到山顶的。上一次也是这辆车，却是他载着自己去海边的。季节不太对，所以到了夜里演变成了只有两个人的寂静的海滩。两个人蹲在无人的海滩上，听见潮涌的声音，一阵一阵的。自己开玩笑地说，这是地球的呼吸声喔。他说，这个比喻很不坏阿。他悄悄靠过来说，喂，我们来放烟火吧，我带了烟火就在车上……笨蛋，不要放到地上阿，湿了就放不了了。

最后只剩下一半的烟火棒可以用。

又被自己搞糟了。粗枝大叶的毛病迄今为止不知道给身边人造成多少麻烦，比如说不小心把二宫君的游戏机丢进了马桶（“……没关系……赔我钱吧。”——二宫和也）、不小心把裕介的成绩单放进洗衣机里（“哥，我是应该感谢你吗？”——相叶裕介）、不小心放任飞来的鸟类吃了松本君的午餐（“……”——松本润）……诸如此类的事件不计其数，却只有翔君毫不计较。

好像，还能听到两人在海上放烟火时低低的快乐的笑声。

吃晚饭的时候提起了精神。失眠了将近一周的自己只是因为“食欲尚存”这一点便感到了无限安慰。人类的三大欲望：食欲、性欲、睡眠——好歹，还有一项正常。

“相叶君，你这一周看起来脸色都很不好阿。”围着篝火，大家的脸看起来都红红的。有人关切地对自己说。

“……这样阿……”

“情绪也很低落。”

“是是是……一开始看到你脸破了我还真是吓了一跳，不过听说是因为从楼梯上摔下来这种原因，还真的是……心里觉得，果然是相叶君才做的出来事情阿。”大家不知不觉就说开了。

“……我看起来哪有那么笨。”不服气地说。

“这话是没错。相叶君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实际上的那么天然，不过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人担心阿……”

突然有个家伙对着篝火开始揉眼睛，像是被烟熏到了一样。

“喂喂，谷口，是被熏到了吗？”自己问到。

周围的大家很无奈。“大概也就你这一周心不在焉的才不知道。这小子被女朋友给甩了阿。前一晚我还被他抓出来陪他烧信。”

“哈？”

大家七舌八嘴地说着说着，谷口同学好像又快要哭出来似的。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这是……最后一封了……我本来打算昨天就把它烧掉的……结果一打开我就下不了手……我想今天是无论如何一定都要烧掉的了……”

“喂，那就别废话了，不忍心的话就打开再读一遍，念出来给大家听，做完告别以后就可以丢进火里烧掉了。辞旧迎新吧，你这家伙。”松本君看着哭哭啼啼磨磨唧唧的谷口不耐烦地说到。

哗，现在这算什么？爱的遗体告别式吗？相叶雅纪心想。

于是，那个叫谷口的被抛弃男子开始一边啜泣一边断断续续地诵读起了自己和前女友的情信。根本就是语不成句嘛。看着他可悲又好笑的脸，大家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情信在不相关的耳朵里其实根本没有那么重要的意义，在这种场合被要求以郑重的态度读出，听起来甚至有点可笑。

看着他，相叶雅纪都快忘了自己其实也是这样一个情况悲惨的家伙。上周差点被酒醉的恋人强暴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联络过恋人。他一定气坏了吧。在被抛弃的谷口呜呜咽咽令人困倦的情信诵读中，相叶雅纪模模糊糊想起居酒屋的那一晚的情形。一开始自己的确是非常有感觉，他不合常理的抚摸和亲吻都带给自己奇异的陌生的体验。后来却有点超出自己的想象。他是醉了吧？那天翔君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亲吻也好，拥抱也好，挑逗也好，都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就像是个陌生人一样。到了最后自己几乎是被绝望淹没：喂，你讲讲话阿，你理理我阿，你到底是谁阿。哭泣中拍打着他的背，推着他的肩膀，心里就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快给我说一两句话。

“嘶~”嘴角被撞肿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那家伙真过分。

“喔~”大家意义不明地喝彩起来，在众人的掌声中，谷口同学将最后的情信丢进了火焰里。看着火舌舔舐着信纸，信纸迅速地萎缩、碳化然后消失，相叶雅纪有些茫茫然失神起来。

“好啦，大家去睡吧。明早我们就启程返回。”

结束了饭后冗长的余兴活动，大家都各自钻进帐篷睡觉去了。

结果是，自己还是睡不着。缺失了的人类三大欲望到底掉到了哪一个次元去了呢？

躺在帐篷里，听见夜间的山风呼呼地从树枝间穿过。

“吱吱——”

这是什么小动物的叫声。

“咔嚓——”

这一定是树枝掉下来的声音吧。

“咕……”

是鸟吗？

上次也是这样带着凉意的夜晚，被帐篷外的声音吓得心惊肉跳，身边却躺着另外一个人。如果害怕的话把他叫醒就好了，自己就是这么想的。最后的确是自己把他喊醒了，他便伸出手臂给自己枕着。感觉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样，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很安心。

一直都是这样。

如果冷的话就缩到他身边取暖吧。

如果害怕的话就握住他的手吧。

可是现在的帐篷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万籁俱寂。

头顶上应该是山间才能看到的深邃的星空。

在拥挤的，满是星体的宇宙里，唯一的，拥有生命体的蓝色星球是多么的寂寞阿。

鼻子好酸。

好像还能听见其他帐篷里传来的伙伴们低低的鼾声。

如果能睡着就好了。至少在睡着的时候不是难过的。

可是好像连睡意都抛弃自己了。

从来没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需要那个人在身边。心想着，“如果我现在传简讯给他他在一分钟之内就回我的话我就原谅他”，掏出携带电话却发现在山里根本没有信号。

好后悔，如果之前他传简讯给自己的时候自己都有回复就好了。

现在这一定是对自己的惩罚。

我好想你阿。

就算你做了过分的事，我还是不能停止在悲惨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你，希望你能来救我。

现在的你还在等着我回去吗？

那个别扭的、古怪的自己，你一定不喜欢吧。

无论你是不是开始讨厌我了，我都好想念你啊。

这样想着的相叶雅纪一边读着简讯记录，一边静静地在一人的帐篷中泪流满面。

“喂……”

帐篷突然被人掀开。

一个头探了进来。

自己差点就以为是他了，心都停跳了半拍。结果发现是嘴里还叼着一根烟的松本君。

“你这家伙，是在哭吗？”他一点都不客气地盯着自己的脸看，就差拿手电筒对着自己照了。

“没……没有……我过敏了……”慌慌张张地把脸藏进睡袋里。

“那就好，”松本君说，“我一个人出来抽烟就听到不知道哪里传来‘呜呜呜呜’的声音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女鬼呐。刚刚还打算传简讯告诉女朋友，‘很受女生欢迎的相叶君意外地非常胆小呢，在山里因为怕鬼正一个人躲在帐篷里哭喔’。”

“哈哈哈，怎么可能。”相叶雅纪听见自己可怜的强打起精神的笑声，“晚安晚安，我要睡了。”

帐篷又合上了。

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孤独的空气。

再也不想这样过下去了。

如果还能听见你的声音就好了。

如果这时候还能打通你的电话，就算被你痛骂一顿是“笨蛋”也无所谓。

在荒山孤独的夜里，觉得自己就像正在死掉一样。

如果回去的话，如果没有因为孤寂而死，还能活着回去见你的话，一定要使尽全身力气地拥抱你。

*  *  *

樱井翔是在早晨7点的时候收到失去联系已经一周的恋人的短信的。7点，正是摩托车队从山顶出发到达山脚下村庄的时候。

“我们今天放学后见面吧！ヾ(=^◇^=)ノ”

结尾居然还跟着一个莫名其妙的颜文字。

太好了。

这种心情是“感激”吗？

高兴得快要哭出来。

至少终于肯跟自己联络了。

放学后来到恋人大学门口。花期已经过了。那个人就站在树下，远远看上去好像面带笑意的样子。过路的大概有他的同学朋友，他笑着跟他们挥手告别。

走近了看觉得这孩子眼睛是肿的，嘴角也破了一块。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好像愣了一愣，但是接着又笑了起来，响亮地说：“我回来了！”

真的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小心地选择了一个角度，好让自己挡住这家伙，如果伸出手抚摸他的脸也不容易被人发现的角度。

“对不起。那个……你的脸……是我弄的吧？”

真奇怪。记忆中这人明明应该要比自己还高的，高中体检的时候他一次次高举着体检单在自己面前得意地晃来晃去——“小翔，我比你高哦”！可是每次审视在自己面前的他，恋人总是看起来比自己要矮，他歪着脑袋站在自己身边，耍赖似的靠在自己身上，故意弓着背蜷缩在傍边。总是这样。

“啊……不是的。”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只有嘴上的伤是拜你所赐，眼睛是我自己哭肿的。”

“……对不起。”

“你果然是忘了。”他的声音低落了下去，“就是想到应该是这样，所以怎么样都不能对你发起火来。”

“……对不起。”

“我就是气不过你一点都不体谅我的心情，还有一句话都不吭声，一个劲地弄来弄去——像动物一样。”

“……对不起。”

“还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地点居然就要开始。”

“……对不起。”

“对不起说太多的人其实根本都没有在好好道歉哦。”

“……”

窘迫的沉默。

“……对不起。”实在想不出别的话，所以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不过……”恋人带着伤痕的脸庞上突然绽开了十分轻松的笑容，因为浅浅的残留的嘴角的伤痕还有眼眶周围的红色，这样笑容看起来竟然有不同于往日的奇异的艳丽，“我打算原谅你了。”

“因为发现离开了你，我好像就快要过不下去了。”他忧伤地笑着说。这是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口吻。

两人走到了一个无人的街角。恋人伸出双手用力地保住了自己。

“怎么办啊，便利店都变得没有你重要了。”

他又扁又哑实在不能算是可爱的声音在自己鼓膜沙沙作响。

感受到那颗头颅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樱井翔伸出手像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脑袋。

原本是自己先在高中时期迷恋上眼前这个男孩子的，因此自己时常对恋人怀有着微妙的负罪感。直到这时，樱井翔暗暗地想到，会不会，恋人也一样地十分迷恋自己呢？

往后的日子倒是平安无事。

自己也不敢再喝酒造次了。

跟恋人一起偷偷地约会，牵手，拥抱，接吻。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他知道恋人不喜欢。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小心翼翼地。

生怕再一次把兔子吓得跳起来、跑走。

有时也会一起过夜。看到他抱着棉被蒙着嘴，发出闷闷的笑声。

“要是我啊，才不会那么做呢……”那孩子在跟自己聊刚刚一起看过的电影，“如果我是医生，我才不会明明知道基蒂不爱自己还跟她结婚的。如果不是正确的心意，就不会得到正确的结果啊。”

你这算什么啊，Kantianism吗？樱井翔在心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只有之前的一次发生了意外的小插曲。

那天是假期，他们全家出门去旅行，他因为学校有事就被留在家里。他打电话来说，喂，小翔过来一起过夜阿，我烧菜给你吃。

虽然吓了一跳，但自己还是兴冲冲地过去了。

果不其然，这家伙不负众望地做出了难以下咽的麻婆豆腐。自己吃着倒是无所谓，那家伙自己开始频频皱眉：“不对阿……爸爸明明就是这么做的阿……”

才怪吧。樱井翔觉得好笑。

夜里两人并排躺在床上，樱井翔觉得自己已快睡着，却听见背后那人翻来覆去，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喟叹。

已经快睡着的自己被这一声叹息惊得神智清明。

“怎么了？”

那个人不说话。

转过身去盯着他看。就看见那孩子垂着眼睛咬住下嘴唇的纠结模样。

“跟我说说吧。”

他沉默着，然后像讨好一般地靠近了过来，伸出瘦长的手臂环抱住自己。

“呐，小翔，我们做吧。”

“什么啊……”

“没什么阿，”恋人搂紧了自己，“小翔，你想做的吧？那我们就来做吧。”

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恋人就凑了上来，伸出湿湿热热的舌头像小狗一样地舔着自己的嘴唇、下颌、脸。

他想，如果自己和相叶雅纪分手了，就一定没办法和别人再谈恋爱了。已经习惯了这个人的气味、体温、粗糙的掌心、笨拙的吻技、沙哑的声音。其他的一切人，再好，如果不是“相叶雅纪”，自己都难以心生爱意。

“喂，还没说是为什么叹气呢……”

恋人像是要把自己嵌入对方身体一般地大力拥抱着自己。很痛阿白痴，樱井翔在心里抱怨。

“……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恋人摇摇头。“比起那个，我更想要……”他睁开被说是“像小动物一样雾气蒙蒙湿漉漉”的、眼白很少的眼眸，紧紧贴住樱井翔磨蹭着自己的腰肢——求欢吗？

有一瞬间，真的都快被他骗到了。

手在抚上恋人腰肢的时候感到一阵战栗，不是欢愉时的颤抖，而是纯粹的，像看恐怖电影时一样的，战栗。

下一秒就立即把那个正像八爪章鱼一样缠过来的相叶雅纪从自己身上拉开——

“别以为这样就能扯开话题。说吧，是有什么麻烦的事情。如果连我的不能告诉的话，你还能告诉谁？”

那家伙坐了起来，抱着被子，沉默着。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对坐了将近十分钟，他终于开口了：

“我啊，被人怀疑了。”

“什么啊？”

“同性恋。”

恋人虽然口齿不算伶俐，但有的时候只要一开口，就滔滔不绝起来。

“学校里已经有人在怀疑我是同性恋了。他们看到了我放在笔记本里的你的照片。有几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尝试过接近我，但是我都拒绝了。他们怀疑我很久了。”

“……”樱井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比较好。

“是摩托车俱乐部那些人吗。”

“他们没有关系。松本君已经知道了。松本君说原来俱乐部现在已经毕业了的吉田前辈也是同性恋。大家都不太介意这种事了。只是另外其他有些人……”

樱井翔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他讲。张开手把那个孩子揽进自己的怀抱中，一下一下慢慢抚摸起他的后背。这下真的好像有种母亲的心情了。

恋人已经睡着了。

樱井翔想起恋人临睡前那句“如果心意不正确，结果也不会正确”的“警世名言”，心想所以自己那时做的事情是正确的吧。如果那不是他真正的心意，就不应该以此为借口索求那躯体吧？

已经相恋一年有余的樱井翔和他的高中男同学相叶雅纪，至今都还没有发生肉体关系。

*  *  *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