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有求必应
01.
“奉献之物,不可更换(利未记27:10)”
“奉献之物,不能赎回(利未记27:12)”
相叶雅纪用手指仔细揩掉了眼角的一点点泪水,然后转身离开墓地。墓中长眠的是不久前下葬的酒店总经理先生,而年轻的酒店礼宾员相叶雅纪是第一个发现死亡现场和他的尸体的人。
午夜的星空在这个步履匆匆形单影只的年轻人的头顶上闪耀着。
他经过一根黑色的灯柱。
而后,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不许动。”
紧接着是手枪子弹上膛的声音。
相叶雅纪停下脚步。
“举起双手,举过头顶。”
那枝冰凉的枪管现在正抵着自己的后脑勺,子弹业已上膛,相叶雅纪不能不照做。
路灯在自己的脚前映出自己和背后那人的影子。他知道那个人是谁。在发现总经理的尸体之前,自己曾和那人擦肩。那个人戴着一顶礼帽,竖起了黑色的风衣的领子,当他压低帽檐、低头向自己走来时自己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自己有些冒失——“总是毛手毛脚,这样可做不好礼宾员”,这是总经理先生常常说的话——总之,自己有些冒失,经过那个人时撞到了他的肩膀。
黑色礼帽落下,相叶雅纪看到了那个人的脸。
是那个行踪神秘的新住客,S先生。
他在酒店总经理的死讯传开之前,就已无声无息地结账离开。
警方前来调查的时候,相叶雅纪如实地汇报了这一情况。一番搜查之后,警方才发现那个住客留下的一切资料里,除了性别,没有半点真实信息。
线索到此中断,酒店总经理之死成了无头案。
这座盛名远播的豪华酒店坐落在群山之中,凌于静谧的小镇之上。山区的空气清新,风景宜人,更兼有温泉,此处向来络绎不绝。宾客之中不乏社会各界名流,王公贵胄。酒店总经理阴云密布的非正常猝死,毫无意外地成为了引起轰动的新闻。
而神秘住客S,是礼宾员相叶雅纪认定的凶手。
现在,在静僻的墓地附近,相叶雅纪被那位身份成谜的S先生用枪指着头。
“你是不是要杀了我灭口?”相叶雅纪问到,声音发着颤。
“不。那件事我无所谓了,反正你已经向警方举报过我了——而你也看到了,他们拿我没办法。”
“那你是要干什么?”
枪口贴着头皮,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他们说……”
相叶雅纪听到那个人的声音近了,他几乎是贴着自己的耳缘在说话,枪还抵在自己的后脑勺上,他担心枪要是走火怎么办。
“他们说,在墓地附近,用银质的子弹猎杀兔子,然后再把兔子的爪子剁下来,风干,就会是幸运的护身符。为了猎兔,我已经守了好几个晚上了喔。这叫什么呢,守株待兔?”
举起的左手腕被人握住,相叶雅纪觉得那个人还轻轻笑了一声,而后他开始摩挲自己的手背、手指——似乎真的在考虑把自己的手剁下来的事情。
“诶、诶?等一下、你在说什么——我又不是兔子……!”
那个人又是一声轻笑。
“你看到了秘密——却没有把它烂在肚子里……总经理先生是这么教导你的吗,相叶先生?”
相叶雅纪涨红了脸:“可是你杀了人……”
“我?杀人……?不不不,我从来不接‘杀人’这种活,那是杀手干的,我可不是杀手。不过,总而言之,现在的事情,由不得你做主——是我说了算。”
相叶雅纪不明白这个神神秘秘的人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他还没想清楚之前,就先被打晕了头。
无人知晓真实身份的S先生,真名叫做樱井翔。
他承认,在踏上大酒店台阶的那一刻起,自己就开始留意那个接过自己行李箱的年轻礼宾员。
哦,他叫“相叶雅纪”。樱井翔稍微留意了一下他胸前的铭牌。
樱井翔从来不随身携带太多的行李——如果负担太多,做起事来就会不方便。那一只又轻又小的黑色皮箱里放着的就是几天的换洗衣物、古龙水之类的必需品、以及谋生的工具。仅此而已,樱井翔的全部身家性命便都悉数托付其中——必须得小心谨慎。不知道为什么,头一次樱井翔很乐意让别人,让那个看起来有点冒冒失失的年轻礼宾员替自己拎箱子。
他们穿过大堂,头顶的水晶吊灯和脚下的大理石地板交相辉映,宾客推杯换盏,刀叉和瓷盘接触时也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樱井翔突然产生了一个奇妙的印象:这座绮丽奢华的酒店就像是玻璃制品一样精致又易碎。Paul Whiteman的乐团演奏的“The Japanese Sandman”从留声机中传出,与熏香的气味一起,在这与世隔绝的空气中徐徐缭绕。
繁复精美的波斯花地毯。
孔雀尾羽。
野兽毛皮。
处处是一片丛林般华丽喧嚣的异国风情。
当他们终于坐进橙红色的电梯间时,樱井翔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身边那个叫做相叶雅纪的年轻男人。和孔雀或者老虎狮子豹相比,相叶雅纪瘦削的身躯被再朴素不过的深绿色制服包裹着。此刻,他正拎着樱井翔的身家性命,仰着脸,微微张开嘴,专心致志地盯着变化的楼层指示灯看。
一脸诚恳,不,应该说是:“天真”。
樱井翔当下觉得他似乎像个什么小动物,不是孔雀,不是狮子老虎豹,是什么更简单一点的,更不具有侵略性的动物。
樱井翔没有在那间声名远播的酒店中停驻太久的时间,毕竟他只是来执行完成一个委托人的嘱托而已。“有求必应”——收取高额佣金,完成他人的嘱托,这就是樱井翔的工作。他只停留了两天,确切地说,是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再加一个上午——然后,任务完成,功成身退,仅此而已。
他本没有太多的机会让视线流连在那个叫相叶雅纪的礼宾员身上,虽然他承认,自己从第一眼起,就对相叶雅纪有点意思。
觉得他好看。
可能也很好玩。
漂亮,又有趣,不就很想让人亲近一下了吗?
他本没有太多时间亲近相叶雅纪,要说被有什么幸运之处,那就是任务完成时他从那个房间里出来,而相叶雅纪刚好正如指示一样匆匆往那间房间赶去。
他们打了一个照面,擦肩而过,一切都在樱井翔的设计之中,包括自己的礼帽被撞落。
相叶雅纪睁大了眼睛,吃惊地望向自己,他为他自己的冒失感到了恐慌,因而流露出一瞬的不安与歉疚。
是了,樱井翔想到那是什么动物了。
兔子。
这一刻的相叶雅纪,活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兔子。
奇异的事情在那一刻发生。
“擦肩”这一事件只有一秒而已,甚至可能短于一秒,然而这一秒发生在由千万个痛苦或喜悦的瞬间所构成的漫长时间之中,宛若深沉喧啸的参天橡树的巨大重量及其全部摆动的树枝、摇晃的树冠,蕴含于一粒飘忽的微尘似的树种之中,又或是静谧深远的河流将其中的暗涌以及末端与海洋的连接,凝于一滴水珠中。
在这一秒钟里,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樱井翔的心中仿佛是瞬间升腾起紫色火焰。在这一秒钟里,他虽已预感到这一骤然陶醉的全部严重后果,但他巧妙地控制自己激动的心情,以冷静的态度拾起落在地上的帽子,重新戴上,离开现场。
用不了多久,他知道,那个年轻人就会发现自己的工作成果,然后通报警方——甚至有可能,举报自己。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对策。
上一项工作已经完成。
对于接下来的事情,自己缺的只是一个开始——比如现在,樱井翔预感到这将是一个奇异的开端。
他冒了一点风险,在山脚下的小镇上停留了一阵子。
几天之后,举行了葬礼。他有预感,相叶雅纪会独自再去扫墓,就在这几天的晚上。
果不其然,今天他终于出现了。
樱井翔从轿车的后视镜里看到,躺在后排座位上,被自己捆住手脚,堵住嘴,蒙上眼睛的相叶雅纪正渐渐恢复意识。
“不要担心,”他对后排的人说道,“我不会把你带到悬崖上丢下去。我说过了,我有想要的东西,我会先把你带到一个地方去——拿到了我想要的那个东西,我们再来谈怎么发落你。”
后排的人面无血色。
其实就是自己这几天寄宿的旅馆的房间。跟大酒店的客房当然不能比,樱井翔把相叶雅纪推进房间,扯下蒙在他眼睛上的布,他看见那礼宾员被眼前略显寒酸的房间吓了一跳。
“这是下面镇子上的旅馆。一般的旅馆就是这样。”
相叶雅纪若有所思。
根据总经理所说,相叶雅纪起初是个被遗弃在酒店台阶前的弃婴,迄今为止的人生都是在那间如同玻璃一般明亮璀璨的酒店中度过的,这样有些简陋的地方当然会把他吓一跳。
“怎么,你想说话?”
相叶雅纪使劲点点头。
“不行喔。如果你叫起来把人引来怎么办?”
相叶雅纪急得跺脚。
“好好好,你别跳你别跳,”樱井翔连忙示意他安静,“那我们事先说好,你要是轻举妄动,我就一枪崩了你。”
他撕下粘在相叶雅纪嘴上的胶带。
相叶雅纪气喘吁吁:“我就说一句……”
“什么?”
“……我不是兔子啊……!”
樱井翔“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慢慢迫近相叶雅纪,看着那人退后了几步,然后一个踉跄,坐在了身后的床上,一脸紧张恐慌的盯着自己。
单人床贴着墙,往后就再没有退路了。
樱井翔弯下腰,伸出手,摸了摸相叶雅纪的脸蛋。
“你又知道自己不是了?”
相叶雅纪露出迷惑的神情。他微微张开嘴,嘴唇轻轻翘起,露出白牙齿——像兔子。
樱井翔觉得好笑。他放下手,慢慢直起腰,转身走开几步,察觉到相叶雅纪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就抓准时机,转身,手掌扣上了那只兔子的后颈。
距离不能再近——再近一点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那就叫做“接吻”了。
床上的兔子先生大为惊骇,眼睛睁得老大,缩起脖子,瑟瑟发抖。
“你看,胆子都跟兔子一样小……”
拇指来回摩挲着线条优美却又十分脆弱的脖颈,樱井翔已经掩饰不住自己的笑意,他又一次凑近相叶的耳边:“不过,重点其实在于,不管你是不是兔子——不管你觉不觉得自己是一只兔子——我想要你是。最近运气不太好,你看,我之前不是还被你看到了吗?没有好运可不行。”
“我就知道是你!”先前还发着抖的兔子突然抬起头,大声地说到,一脸倔强愤怒。
“我?怎么了?”
“就是你!杀了人!为什么要杀他!”
“不不不,这里有一个小小的误会,”樱井翔摇摇手指,“我没有‘杀’了他,我只是按照他的委托,完成他‘在酒店被摧毁之前结束生命’的心愿。”
“什么……?你是说,是先生他自己要你杀了他的吗……?”
“……都说过了不是‘杀人’……算了,你要这么理解,其实也没有错。我的工作呢,就是替人完成各种心愿。包括这种。”
“……我凭什么相信你……”
樱井翔挑起眉毛。没想到这只兔子的警惕性有这么高。
他摸摸兔子的脑袋。
“他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事情。”
“包括你是如何在酒店门前被发现的,怎样被抚养长大,而后成为……咳,一个冒冒失失的酒店礼宾员的。他说了,相叶对于那间酒店的爱并不比他来的少,他还委托我在他死后,稍微照顾一下你……”
“……诶?”相叶愣愣地看着说话的人,“等下,他说酒店会被摧毁,是怎么回事?”
“你已经留意到了吧,”樱井翔严肃地皱起眉头,“邻国的驻军已经在国境线附近安营扎寨,军火头子也开始活络起来。战火中有多大可能性保全酒店呢……”
“不过他的第二件委托我还需要考虑一下。我跟他说过,委托金不够,尤其是第二件。”
“……啊?”
“他说,酒店里的东西,除了画和雕塑,可以随意取一件来作为保护你的报酬。嘛……除了画和雕塑,还能有什么呢……目前为止,只有一样东西和我心意。”
“那是……什么……?”
“兔爪。”
樱井翔干脆地回答,顺手捉住了相叶雅纪被捆在一起的双手。
“来吧,事不宜迟。”
他掏出了刀子。
“我们速战速决。”
“啊——”
相叶雅纪只看到了刀子举起来,就紧紧闭上眼睛咧开嘴作势要惨叫起来。
他只叫了不够一秒,声音就戛然而止。
手还在,刀没有剁下来,嘴被堵上了。
不是胶带,也不是布条。
是樱井翔的嘴唇。
相叶雅纪的眼睛不能瞪得更大,但这的确是这一夜他最震惊的时刻。
“算了,”扔掉了刀子的樱井翔腾出了双手捧住相叶雅纪的脸颊,“今晚不是满月夜,即便砍下来了兔爪,也不灵验。而比起兔爪,我还有更想要的东西。”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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