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鰯 雲
入秋之后的天空看起来又高又远，青色由近及远，渐渐变得深邃。带来凉意的，干爽的秋风从天空深处一阵一阵地吹来。
年近十五，冬天就要戴冠的小皇子眺望着远空。他看见小片疏松的薄云，宽广而细密地在寥廓的天空中铺展开，样子像是成群游动的鰯鱼、或者鱼鳞的排列、又或者鲭鱼身体上斑纹一般。见此，小皇子忽然想到，这大概即是人们常说的鰯雲吧。但他复又想起，传说鰯雲出现预示着地震之类的灾害来临，心中因此感到了不快。
几日之后果然来了暴风雨。从早上起，天空便是阴阴沉沉的，风猛烈地吹着，樱树和椋树的黄叶夹卷在风中，飘飘地散落下来，随后大雨降下，又疾又利。疾风骤雨固然是好看有趣味的，但整日都不得出户，站在过廊上远远看着，也时常被雨水打湿衣裳、足袜，这是令人苦恼烦闷的。未料到，过了晌午，原本是头中将、现在已经升任左近卫大将的藤原氏公子竟冒着暴雨来了。小皇子原本心中苦闷，见他来找自己，喜出望外。侍女们替大将取下罩在最外头已经淋湿了的衣物，拿到一旁去晾干，小皇子自是笑盈盈地跑上前，摸摸大将的头发，道：“外面的雨这样大，你也来，头发都湿了呢。”
大将是料到小皇子今日要觉得无聊，才进宫里来与之作伴的。原本只是想陪他说说话，坐一会儿便走，但小皇子拉着大将，说要吹奏这几日反复练习的《长秋卿竹谱》中的一曲，大将便由着他，坐下来听了。
龙笛声高时明亮悠远，低时婉转幽深，确如舞起的翔龙啼鸣的声音，和着萧萧的风雨声，十分相衬。因用屏风挡着，本就不甚明亮的天光昏昏暗暗地照在屋内，有几点漏在小皇子翕动的嘴唇与按住笛孔的指尖上，大将便在意了起来。也许是之前大病过一次的缘故，小皇子的脸颊同之前相比，瘦削了一些，原本柔和的轮廓逐渐显现出棱角，先前酷似梅壶女御的容貌多了一点点青年男子的气概。
大将觉得小皇子似乎是长大了些，但这样的形象在他看来，仍旧十分的可爱。小皇子吹奏呼吸间，上下唇瓣相触碰的短暂瞬间，大将几乎心下一动伸出手想要去抚摸那柔软嘴唇。
笛声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小皇子放下龙笛，另一只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原本隔着屏风坐着的侍女们都急忙赶上前来，递上用以擦拭的绢帕和漱口的茶水。
大将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皇子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轻轻摆了摆，隔着袖子，闷闷地说道：“不碍事的。最近就是吹笛子的时候偶尔会咳起来。”说罢，复又低下身子，掩着脸，咳个不停。
大将一面拍他的背，一面细想起来，似乎是从上次淋了雨发烧生病之后，小皇子就落下了咳喘的毛病。眼见他咳得厉害，像是要把喉咙都咳破了的样子，大将皱了皱眉，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道：“那你这一段就少吹一些罢，过了这一阵再说。”
小皇子刚要争辩，又觉得胸闷，只得低头呷了一口茶含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暴风雨却丝毫未有减弱。大将正为如何回去这样的事情苦恼，小皇子拉拉他的衣袖，笑道：“今天风雨这样大，不如你就不要回去了，留下来陪我吧？明天早上再走。”大将觉得不妥，但同来的随从们指指外面的风雨，也说无法行车，不如就这样先过一夜再走。
夜深后，只听得到窗外风从树的枝叶间隙穿过时窸窸窣窣声以及雨点落下的声音。小皇子让那些侍从女官们都退出去，只余自己和大将二人，原本是打算说一会儿话的，没讲几句，小皇子就昏沉沉地睡着了，留下头中将一人醒着。大将和着衣躺在小皇子身侧，外面的风雨声加骤复又渐渐消停，宫殿之中一片寂静，身边即将成年的少年人正靠着自己熟睡，披散下来的黑发落在白衣上又沉又密。大将伸出手，让那些发丝从自己的指间穿过，像夜或者盲人的眼睛一样黑。一阵微凉的风吹了进来，小皇子往大将身边缩了缩，在他肩上蹭了蹭鼻子，没有醒，又继续平稳地睡着，呼吸声一起一伏。想到不久后小皇子就将行元服礼，或许还要与公卿家的女儿成婚，大将心中忽然感到哀伤，他想：“在世人眼里开来，殿下与我情同手足，是不分彼此、可同塌而眠的挚交。但我对于殿下，是怀着男子对于女子，又或者是女子对于男子那样的爱慕的。众人是不齿于了解这样的情感的吧，而他，虽然说着‘喜欢、喜欢’这样的话，但想来也是孩子气的，事实上恐怕也不甚明了。”想着，他低低地长叹了一声，复又替小皇子拢紧了身上披盖着的被衾。
大将心事重重，因而这一夜的睡眠都很浅，翌日清晨早早就起来了。雨已经停了，大将披上衣裳，赤着脚走到过廊上看雨后的庭院。屏障篱笆都东倒西歪的了，折断了的花木看起来是很可怜的样子。几个女童还有年轻的女官们汲着鞋、弯着腰，收拾着地上折落的花木，把倒了的扶直，大将便不由得想起年纪与她们相仿、也在宫中做事的自己的妹妹。昨日之前还盛开在枝头任人观赏的花朵，一日风雨过后，就会猝然坠地，掉落污泥之中。宫中的年轻女子们今日看起来不正像是艳丽的花朵吗？然而不知何时而来的暴风雨就会令其中的一些由枝头跌落尘土。甚至不必去同情女子们的命运，哪怕是自身，存活于这世上的每一个人，有时不都像这些无力抵抗暴风雨的花朵一样么？大将想到此处，对着萧瑟的秋日庭院不禁心生悲凉，这样的歌句浮上了他的心头：
“草木生红叶，行衰去不留。”
因为早起的人们脚步声的响动，此时，小皇子已半醒来，睡眼惺忪间瞥见大将的伫足于庭院前的背影。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但毫无理由地，他觉得大将的身影看起来很落寞。这样少见的，让人感到“他很寂寞”的大将，让小皇子想要走上前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他。
这时已经进入秋季的中段了，晚夏才开始开放的朝颜花都已渐渐谢落。不久后就要入冬，宫中正在筹备小皇子的戴冠仪式。漫长的，带着暑气的日子已经过去，而寒冬即将到来。
就是在这时，传来了全国上下疫病蔓延的消息，而中宫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也感染上了急症，性命危在旦夕。
【つづ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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