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村里的新娘子穿着雪一样白的和服，骑在马背上，穿过白色的土路，要到黑魆魆的大山背后的邻村去。马脖子上的铃铛一摇一摇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孩子们一路跟着跑，欢叫着：“快看新娘子阿！”

樱井翔也站在人群里看那新娘子。新娘低着头，隐藏在白面红里的头纱和青黑的发髻下的脸孔显得更加小巧美丽。

“新娘子真好看阿。”欢乐的人群里低声赞叹着。

新娘子是挺好看的，樱井翔心想，顺手摘下嘴里嚼了半天的草秆，可是还没有对面茶店里那个脸总是被冻得红扑扑的相叶雅纪好看。这样闷闷地想着，他就穿过了热闹的人群，径直走进了小小的村子里唯一的一间茶店。

“我要……我要……”樱井翔坐在细细长长的木椅上，看着朦胧的白色蒸气中那个来回忙碌着的身影，嗫嚅着，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樱井翔觉得自己再不把话说出来，就即将失语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打算一鼓作气把话说完。就在这时，白色蒸气后面的人抬起了头，看了樱井翔一眼。

就这一眼，樱井翔便觉得功亏一篑。

“……我想要……两个，不对，三个白面馒头……”最后还是沙哑着嗓子慢慢地吐出了这句话。

令樱井翔觉得发声困难的人，相叶雅纪，看着樱井翔，弯起眼睛笑了起来，露出嘴里洁白整齐的牙齿。

“今天也要粥吗？”

“嗯。”

“那个……”笑着的人突然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今天，我做了麻婆豆腐，你要吗？”

“嗯。”

那个叫相叶雅纪的少年，一下子欣喜地睁大了眼睛，看起来特别高兴地说：“那我马上就做好！你坐在那里，只要等一下子就马上好了！”

恍惚之中，樱井翔觉得受宠若惊。那个人也许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但自己可知道他叫做相叶雅纪。相，叶，雅，纪。樱井翔在心里把这四个字颠过来倒过去地念了无数遍，多温柔可爱的名字，好像那个人一样。就算要吃他做的麻婆豆腐也不打紧，早就习惯了不是吗？更何况，只是点一盘麻婆豆腐，就能让他高兴成那个样子。

相叶的茶店是小小的山村里唯一的一间茶店。招牌却是白面馒头和白粥，干干净净什么馅料也没有的馒头和粥。最简单不过的两样东西却被相叶雅纪做的有滋有味，馒头被发得蓬松绵软，咀嚼之后在口腔留下淡淡的甜味；白粥也是如此，米粒被煮到表面开花的状态，喝起来绵稠可口。但这即是相叶雅纪最拿手的两样了，除此之外，任何需要多余调料的东西，他都一概无法料理好。作为茶店的常客，樱井翔知道，相叶雅纪在其他任何糕点菜肴方面的最高水准发挥就是——可以入口。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樱井翔看着面前刚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三只白面馒头、一碗热粥和一盘麻婆豆腐闷闷地想，反正我乐意。这么想着的少年猎师樱井翔不声不响地夹起一块豆腐就着白粥喝了下去。

“啊……那个，麻婆，可以吗？”相叶雅纪的声音从厨房里传过来。

“很好吃！”樱井翔头也不抬地响亮回答到。

看完送亲队伍的的人群散了，人们三五成群地走进茶店里。

人越来越多了。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忙进忙出，额上挂着薄薄一层汗水，笑起来时的眼睛连眼白都看不到，双颊上还飞起不知道是因为累得还是因为害羞的两块红晕。

这个连最简单的炒鸡蛋都做不好的男孩子在樱井翔看来比村子里任何一个小姑娘都可爱。

“啊……相叶啊，你今天好像又把糖当成盐了……”有人对相叶说到。

“怎么会呢，这次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我尝尝……啊啊啊啊，真的是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相叶雅纪原本只是泛着两团红晕的脸现在整个彻底涨红了，低着头，慌里慌张，一面在口中不断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一面飞快地把一盘盘麻婆豆腐往回端。

“这些都免单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先给你们倒杯水漱漱口……”

收到樱井翔的桌子的时候，相叶雅纪“哎？”地轻轻惊呼了一声。

“你怎么都吃完了？”

樱井翔现在感觉很为难，不知该抬起头看那双黑漆漆雾蒙蒙的眼睛还是该把目线放在自己面前那双白皙干净的手上。挣扎了片刻，他飞快地抬起头对相叶雅纪说：“我乐意。”

“啊……”相叶雅纪惊诧地张着嘴，看着樱井翔。

“我……我吃完了！多……多少钱？”樱井翔忙不迭放下钱就急急忙忙往外走，慌乱之中自己还莫名其妙地问了他一句“那个……你冷不冷？”。

“呵~”呼出的气在面前凝结成了一团白白的雾，樱井翔搓了搓手，摸着自己被冻得发红的鼻尖。完了，这下自己要被当成奇怪的人了。踏在松软的雪地上的足音是好听的“咔嚓——咔嚓”声，远山上黛青的松林上落着白雪，少年猎师眯起眼睛，仿佛能想象出从地洞里谨慎地探出小小脑袋左顾右盼，然后敏捷地跳出来的小兔子。不知怎么地他就想起来茶店里那个除了白面馒头和白粥什么都做不好的相叶雅纪，想起他被冻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和指关节。最好能打到一只狐狸，尤其是银白色皮毛的雪狐，樱井翔想。一定要送给相叶雅纪。他想着那黑眼睛黑头发的少年拥着银白色的狐狸皮毛，红着脸，羞怯地笑着，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向自己奔跑来的样子。

那一定很好看。

再一次见到茶店的相叶雅纪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樱井翔坐在茶店细细长长的木椅子上，身边放着一只包袱。包袱里就是自己入冬以来就在想着的，一定要送给相叶雅纪的狐狸皮。樱井翔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再等下去包袱里的狐狸皮就要活转过来蹿走了。

“哎……”一旦想开口便觉得喉咙都在痛。

“要是有相叶君这样的儿媳妇或者女儿就好了啊。”

“人也标致。哎，相叶君要找什么样的媳妇呐？”

樱井翔瞥见大婶们笑盈盈地开着相叶雅纪的玩笑。穿着青绿色和服的相叶雅纪看起来纤细又温柔，脸上又是一半因为不好意思一半因为冷的红晕，眉眼在细碎的前发的笼罩下看起来尤其柔和。结婚时身着盛装的新娘们看起来很美，但都像是白色的精致的人偶，相叶雅纪呢？樱井翔心想，身着青绿色和服的相叶雅纪看起来就像是一棵挺拔的，郁郁葱葱的，带着春天的新叶与雨水气味的树。

红着脸的相叶雅纪慢慢走回他那一团袅袅白色蒸气后面去，樱井翔扭扭捏捏地站起身，手上攥紧了那只包袱，跟到了他背后，用小的只能让鼻子听到的声音说：“这个……这个……相叶君……这个……给你……”

“啊？”相叶雅纪转过头，不明所以。

“……之前我看你每天都很冷……”樱井翔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地讲着自己也不知道准确意义的话。他想起在山间搜寻那只狐狸所行走过的夜路。寂静的森林，头顶银色的冰凉的月亮，星辰。他想着相叶雅纪一个人行走在有着星辰月光的雪夜里的模样，白色的大地，一个小小的人影。

“就是这样的……请你无论如何，一定都要收下。”

“这怎么行……”小小吃了一惊的相叶雅纪，睁大了眼睛不住地摆着手，“你都吃了我那么多麻婆豆腐……”说着眼睛里闪烁起亮晶晶的“感激不尽”的神色。

“这不一样……是我自己要给你这个的。”

“哎呀，”相叶雅纪慌张张地搓着手，皱着眉想，“那我该给你点什么好。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你天天都来，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呐。”

“樱井翔。”

“真不好意思啊，樱井君……不如，我送你一屉的馒头？”

樱井翔摇摇头。于是他看着那人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似乎真的在用尽力气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着。

“那不如……”樱井翔艰难地开了口，“让我，握握你的手吧。”

相叶雅纪一副茫茫然的表情，像想不通似的，轻轻地半张着嘴，看着樱井翔。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樱井翔飞快地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那茫然的失神的茶店少年的双手。能做出最简单却最甜美的馒头的双手手指修长笔直，温热柔软。他看着掩在厚重狐狸皮毛后面的少年脸庞再一次染上红晕，只觉得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我……我明天……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