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夜色笼罩下的茶店里摇曳着橘黄色的烛光。

樱井翔坐着，静静听着一同来的老猎户们商量上山围猎野猪的事情。樱井翔只在山里见过野猪群留下的足迹，那时的前辈们说，你闻，这就是野猪的气味，他们成群结队行动，嗅觉灵敏，雪下两米的橡实也能被他们找出，体力充沛，哪怕是最好最快的猎犬追踪他们，常常也是无功而返。今年野猪竟然比以往更加频繁地下山偷食啃秋。农户们指着被翻啃过的田垄间一只大脚印说，就是这个家伙，五年前猎户上山围剿时伤了许多人的那只大家伙。

老猎人们打趣说，不知道相叶君有没有意中人，若是没有，便来当女婿吧。樱井翔提心吊胆地观察着茶店年轻的老板的反应。茶店的相叶雅纪微微红了脸，摇了摇头，还没有呐。

哎，你喜欢长什么样子的。

相叶雅纪似乎在思考一般停了一会，弯起眼睛笑着说，眼睛要又大又亮，尖尖的下巴颌儿，还要是削肩。

哟，那可真得是大美人了。老猎户们大笑了起来。

樱井翔心中讪讪地想，他啊，果然还是喜欢女孩子的。他盯着相叶雅纪的脸看，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年轻的猎人不胜酒力，聊着聊着便倒伏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只有茶店的相叶雅纪也趴在桌子对面，大概是要打烊却不好意思叫醒自己，等着等着便也睡着了。

四周没有人，这样一个狭小的时空里，只有相叶雅纪和樱井翔自己。烛光的跳跃摇动好像是时间流逝的唯一证明。他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屏住，慢慢地靠近那个伏在桌上的人。想到之前相叶雅纪说的意中人的标准，他想，迟早有一天这个人要属于别人——即便是现在他和自己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这一刻，或许是这一生中离他最近的时刻了。

相叶雅纪不浓密但是很长的睫毛似乎投下了小小的浅浅的影子，舒展的眉形很美，熟睡间的他微微张着嘴，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在樱井翔听来觉得异常温柔。

樱井翔突然想伸出手，轻轻地碰碰他，轻轻的一下，哪怕只有一下就足够了，脸颊、眉头细碎的毛发、鼻梁、睫毛，或者是那饱满湿润的唇瓣——曾经吻过自己的柔软的嘴唇。相叶雅纪仿佛整个人都是柔软的，像羽毛或者蝴蝶，需要被小心翼翼地接触；他恍惚想起第一次看到相叶雅纪从袅袅的白色蒸气之后走出来的样子，他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声音沙沙的可是很轻，好像一不小心就会被碰碎被伤害被气流卷走的样子，看到这样的他。正是看过太多猛兽，偶尔遇到山道上的一只蝴蝶或者一朵蒲公英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想要保护起来。

也不由自主有些过分紧张了。

就在指尖快要触到他的上嘴唇的时候，相叶雅纪突然像觉得痒了似的，揉了揉鼻子，打了一个喷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醒了。

他还是睡眼惺忪的，对自己露出一个混混沌沌的微笑，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

樱井翔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早晨看到他在自己身边醒来一样。

“相叶君，不好意思阿，让你等我这么久，我们走吧。”

相叶雅纪这才像是清醒了过来，念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都睡过去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二人手忙脚乱地整理了店铺，打了烊，这才算完。站在土路上，樱井翔寻思该把相叶雅纪送回去。

两人慢慢走着，相叶雅纪先开口了：“那个……樱井君，有一件事，我总想说……”

“怎么了……？”

“樱井君总爱来呢。”

“是啊。”

“可是樱井君应该很忙吧。”

“怎么？”

“像樱井君这样，长得又好看，人也好，还很有本事的猎师，很多人都喜欢吧。”

“……”

“樱井君也该考虑结婚的事了啊。有很多女孩子都很中意……”

“够了。”

那人果然住了嘴，看着自己。

“别再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懂了。如果很困扰，那我走便是了。”

他看着相叶雅纪的脸，依然是读不出任何表情。刚才那张无所掩饰的睡意未褪的笑颜已经不复存在了。相叶雅纪依旧是笑着的，可是看起来好像很远。

被讨厌了吧。樱井翔在心里毫不留情地奚落了自己一句。

“那我走了。再见。”樱井翔向身后挥挥手，大步流星地走开。虽然很想哭，但不想被他看到。

十五天后，当又冷又饿的樱井翔独自一人在深山中伺机猎杀那只大野猪的时候，他突然很后悔当时没能抓住相叶雅纪的肩膀说个清楚，哪怕在他面前流眼泪也好，那时的自己竟然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给那个人留下。脸上在奔跑时被树枝刮出的一个小伤口已经不再疼痛，可是胸腔里有什么东西似乎坏掉了。

如果还能回得去的话，樱井翔心想，无论如何都要把野猪的獠牙送给那个人。

已经是第十五天了，依然没能成功追击到那只大家伙。有人在山里生病了，也有人被兽夹误伤了，伤病者都陆续被护送回了山下，原来一同上山的猎人只剩了五人。祸不单行，清晨五人似乎发现了野猪群的蛛丝马迹，急行时自己竟不小心跟丢落单了，而现在自己正躲在一棵树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几丈远外的那只庞然巨兽。

来不及了，已经等不到同伴们来找自己了。要猎取这只狡猾又凶残的巨兽，机会只有此时。

几丈外，那只大野猪正在从一个小小的石潭中饮水。月下清冷的石潭，黑魆魆无人的森林，寂静之中只有那巨兽用舌头舔水的声音。细细碎碎，近在咫尺，让人肉麻。若果这时趁其不备，悄悄从背后靠近如何呢？樱井翔探出头去看了一看。从石潭到自己藏身的大树之间并无其他的障碍物，而长矛也并没有能够将野猪一击毙命的把握。

突然起了一阵风，樱井翔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脚边的沙砾摩擦发出了声响，那巨兽抬头回转过来看着自己的方向。

糟糕，它要过来了。

樱井翔突然想起那次和相叶雅纪蹲在草垛子里的情形。也是相似的紧张和惶恐，身边却有另一个人。

他吞了一口口水，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都比平时轻了许多，飞快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身后的石壁从中间裂开，形成了一个狭窄的石道，越往里越窄小，勉强够自己藏身其中，但那兽类却是无法深入的。

心下便有了一计，但也并无十分把握。那只巨兽还在树后慢慢地嗅着，向自己的方位靠近，樱井翔一鼓作气便冲到了那石壁窄道之前，野猪觉察到了这异动也迅速地跟了过来。就在那石壁前，樱井翔弓着腰，握住长矛，紧紧盯着迫近的野猪。猛兽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还可以听得见那粗重的呼吸。

呼、呼、呼。

他随着那巨兽的吐息一步步推至洞口。目线极远处，他看见遥远的夜空中一颗闪亮的星。

那野猪突然一动脖颈，发出一声低低的嗥叫，向自己扑来。樱井翔向下一蹲往后退去，那体型庞大的巨兽就被卡在了洞口，它挣扎想要冲撞进来却动弹不得，矫健的猎手当机立断将长矛刺入野猪。

“嗷！”

巨兽嘶叫了一声，开始奋力地挣扎起来，带着那根长矛，樱井翔被掀倒在地。野猪血红的眼睛和腥臭的涎水都令人战栗。樱井翔用尽力气将那根长矛拔出，瞄准心脏的位置予其致命一击。

温热咸腥的鲜血喷溅在少年猎手被冻得冰凉的脸颊上。他喘着气想，真是幸运，竟能有机会再见那个人一面。

血腥的气味越来越浓重，如果不赶快将尸首处理抬下山去，恐怕其他的兽类就要循着气味而来了。万幸的是同伴在这时赶来了，他们惊愕地看着满脸鲜血的猎手和地上庞大的野猪尸首。

“我要它的牙。”

这是耗尽了体力的猎手在陷入昏睡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樱井翔原本以为这时间相叶雅纪的茶店里应当都是喝着茶三两围坐闲聊的人的，没想到意外地空空荡荡，连后厨那雾蒙蒙的蒸气看起来都无精打采，只能听得见里面脚步声——大概是又在努力地想要做些什么料理出来吧。樱井翔走进那冷冷清清的茶店，想要开口说话，却觉得艰难，最后演化成喉间发出的一声尴尬的咳嗽。

像是听到了这声响，里面突然静了下来。

然后就是那个人慌慌张张跑出来的脚步声。

在茶店橘黄色的灯光里，那个人远远站着，身上竟然还披着自己送他的狐狸皮，眼眶红红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一开始好像是要迫不及待地跑上来抱住自己的样子，可是却在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垂着胳膊，握紧了拳头。那张比姑娘都好看的小脸因为生气变得别扭又拧巴，嘴唇还发着抖。

“你这……混蛋！”

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攥紧了拳头朝着自己大喊了起来，明明是在生气，明明是一副要冲上来揍人的气势，可是他竟然又大哭了起来，泪水从他平日里黑亮的眼中涌出，他努力咬住下嘴唇不想发出声音，但嘴里还是止不住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肩膀也哭得一抖一抖的。樱井翔从未像此刻一样想要走上前去，抱住那个哭得涕泗横流还含含糊糊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家伙。

樱井翔从怀里摸出一件东西，握在手里，慢慢走上前去，在那人面前打开了手掌。

那人停了一下，看见樱井翔手心里那一截细细打磨过的野猪獠牙挂坠，含混不清地说：“你真是个……傻瓜！”他的脸就埋在白色的狐狸毛里，一只手举起来捂着眼睛，泪水渗过指缝，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你不声不响就走了……后来别人才告诉我你上山去打野猪了……受伤的人都回来了，你却没有消息……我……呜呜呜……每天都在担心你是不是迷路了、是不是受伤了、会不会已经……已经……”

“那天你就那么走了……可我一个人还蹲在那里……我还想你会回头的……但是我一个人哭了好久好久，你都没有回来……”

“我现在……连馒头都做不好了……尝起来都是咸咸的……眼泪的味道……”

樱井翔伸出手，搂住对方瘦瘦的背环进怀中。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那个人似是被这突然地拥抱吓住了，后背一僵，两手无力地垂着，脸伏在自己的肩上，肩头的衣服已经湿了一大片。

他哭了好久，才停下来，说：“你脸上这些伤还痛不痛？”

樱井翔摇摇头，说：“不痛了。痛到要死的时候就想着一定要拼着命回来跟你再讲一次话。”

相叶雅纪抬着头，茫茫然看着自己，说：“讲什么啊……？”

“我喜欢你……”

那个相叶雅纪怔住了。

“……一起过吧。”

那个人呆呆地张大了嘴。

“你不是……喜欢穿白礼服的新娘子嘛？”那个呆呆的相叶雅纪闷闷地扁着嘴问。

樱井翔终于想起来那个有一个微妙的亲吻的雨夜，那个人穿着白浴衣的样子，而后又黯然神伤的表情。

“才不是。新娘子都没有你好看。”

许多支离破碎的记忆的片断此刻好像都找到了相互联系的结点，意外成功的樱花和果子、草垛里羞红了的耳朵、偶尔的生气，还有——相叶雅纪说的，他喜欢的人的样子……

樱井翔这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也是喜欢着自己的吗？原本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这时候却因为这意外的回应而有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加紧了手臂的力气，抱住了相叶雅纪。那个人也像是终于明白了彼此的心意一样，羞怯的手臂抚上了樱井翔的后背。

“上次是狐狸的毛皮，这次又是野猪的牙齿……我到底该用什么报答你才好……”怀里的人苦恼地说到。

“那就静静地让我抱一会儿吧，山里的夜很冷，我有时候在想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樱井翔笑着说。

“嘶~”笑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扯到了脸上的伤口，咸咸的眼泪划过，一丝一丝地疼了起来。

可是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覆盖了上来，樱井翔有些恍惚，这才反应过来是那个人小心翼翼地用舌头舔舐着自己脸上的泪水。湿湿软软的，温柔地让人头晕目眩。发现自己正注视着他，那个人又羞红了脸。

“我啊，想送你的东西才不只是狐狸皮和野猪牙呢。”樱井翔慢慢说到。

“我真正想送给你的是狮子心。也许这一辈子都遇不到真的狮子，可是你可以把我的这颗心脏拿走，它无所畏惧而且是永远都想要守护你的。”

那个人柔软的唇舌停住了，低下头，埋在了自己的颈窝。

“你大概又要困扰该怎么报答我。”

“如果一定要的话，”樱井翔喘了口气，从未像现在这般充满决心，继续说到，“那就和我生活在一起吧，一直，到死去为止。”

“我爱你。”

说完这句话，樱井翔便停了下来。他没低头看那人的反应，也没有等他的回答，他不用问，但他知道那个人是答应了的。怀里的人环在自己背后的手现在收紧了，他贴在自己身上，就像是在倾听那颗狮子心的跳动一般。

樱井翔想，那个相叶雅纪现在大概，又羞红了脸吧。

【失ったものは　みんなみんな埋めてあげる】

失去的所有都被填满

【この仆に爱を教えてくれたぬくもり】

你的温暖教会了我什么是爱 

【君を守るため　そのために生まれてきたんだ】

我是为了守护你而出生的

【あきれるほどに　そうさ　そばにいてあげる】

是的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直到令你无法相信的程度

【眠った横颜　震えるこの胸　Lion Heart】

望着你 沉睡的侧脸 我胸中悸动的狮子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