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夏天不是狩猎的季节，夏天是属于祭典的。

路上遇到去年一同秋季围猎的年轻人，他们说，樱井，找到姑娘一起去夏日祭了吗？

樱井翔说，没，一个都没有。说着，心里就闷闷地想起来那个笑得没心没肺一脸天真的相叶雅纪。

哎，樱井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真是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呐。八百屋的千重好不容易才答应和我一起去看烟火呢。

那几人七嘴八舌地说着，最后笑着道了别。

千重是个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的姑娘，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笑起来俏皮可爱，是村里的美人之一。俗话是说“美人在山不在海”的，山区的女子大多白皙苗条，美人有许多。可樱井翔都只是摇头——茶店的相叶雅纪虽然不够娇小，还是男孩子，但樱井翔觉得他才最好看，而且，相叶他还会蒸馒头呐。

相叶君，你，那个……后天晚上，能不能……和我一起去夏日祭。

一刻钟过后，樱井翔站在茶店里如是说到。

相叶雅纪愣住。

啪嗒。

一滴汗水沿着相叶雅纪的鬓角滑到了下巴上，最后滴在了他隐约露出来一点的锁骨上。

好热啊，樱井翔看着那颗汗珠想，连时间都变得黏糊糊的，动得好慢。

“好啊，”相叶雅纪高兴地说到，“烟花大会啊捞金鱼啊还有那些吃的什么的……夏日祭啊，我最喜欢了！”

樱井翔看着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觉得有种如坠云里的不真实感。哎，他的脸，为什么好像也红了呢？

果然是夏天太热了。

“对不起对不起……”樱井翔站在集市前等了一会，才看见相叶雅纪从远处急急忙忙地向自己跑来，嘴里不停念着道歉的话，脸上是羞怯惭愧的颜色。他今天穿了一件浅黄底带深蓝色竖条纹的浴衣，脚上的木屐在他小跑时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

“呼~”相叶雅纪跑到樱井翔跟前，弯下腰，两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对不起，翔君，头发……我想把头发剪得整齐一点……就晚了……对不起……”相叶雅纪的额发和眼睛都是湿漉漉的。

“没……没关系。我也刚到。”樱井翔别别扭扭地把脸撇开。那个傻瓜，乳首都要被人看到了。想着，就很不自然地伸出手把他拉了起来，说：“我们赶紧走吧，你不是要玩捞金鱼吗？”

“嗯，”那家伙不明就里地呆呆点了点头，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只金鱼呐，我还想玩套圈，我还想吃章鱼烧，想吃鲷鱼烧，想吃烤帆立貝串燒、酱油烤团子、纳豆饼、锉冰……啊啊啊，还有绵饴！”

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伸出十根手指头一根一根掰着算要吃什么要玩什么，头上还翘着一小簇头发，觉得好笑。

“我啊……原本想自己做来吃来着……结果每次都放错调料……只有上次，上次做樱花和果子给你吃的那次成功了……啊！”他说着说着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紧张兮兮地偷瞄着樱井翔的表情。

“那我们就快过去吧。”樱井翔好像没听到一样，平静地说到。

好险啊，相叶雅纪心想，吐了吐舌头。

相叶雅纪果然很喜欢夏日祭。

樱井翔看着兴高采烈四处张望的相叶雅纪想。一路上他都揪着自己的袖子，“哇啦哇啦”地叫个不停：“喔喔喔，翔君你快看那张面具……啊，不对，看这边这个なまはげ……喔喔喔，看稻荷神社那边的狮子舞……看这边……啊，不，那边……不对……”过了好一阵他才消停下来，疑惑地盯着自己问：“翔君你怎么都没在看？”

总不能说出来“我啊，都只顾着看你了”吧？

樱井翔挠挠头，说：“大概是吃得太饱了。走吧，我们去捞金鱼。”

“好啊好啊！”相叶雅纪一手拿着刚刚买的大朵的绵饴，一手牵着樱井翔的袖子，乐滋滋地就朝金鱼摊子的方向走过去。

相叶雅纪到底是有多喜欢夏日祭啊？尤其是捞金鱼。

樱井翔看着相叶雅纪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游动的金鱼，半张着嘴，连刚刚扯下来的那团绵糖都像是忘记吞了下去，蹲在地上，左手扶着水盆的边沿，右手捏住纸网的棒子，小心翼翼地伸下去。

“哎……又漏了……”他转过来，一副不甘愿的表情，不浓密但是很长的睫毛在这样的距离间看得特别清楚。

“呐，我帮你捞吧。”说着，樱井翔又付了钱，拿过新的一枝网兜，就看见相叶雅纪神色紧张地端着小碗在旁边等着。

简直像花光了一生的好运一样，一尾火红的小鱼被自己捞了出来，它在纸网上扑腾的时候自己几乎要以为又要失败了。

“太好了太好了，”相叶雅纪笑嘻嘻地捧着那陶瓷小碗看啊看，“翔君，你要吗？……啊，那我就回去把它养起来……”

“那个……相叶君……”

“什么……”

“嘴角，你嘴角上，沾到了，”樱井翔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位置，“绵糖。”

“啊咧？”相叶雅纪怔怔地伸出一根食指抹了抹嘴角，“啊……太不好意思了……”他羞红了脸，低下头，小心翼翼舔干净了手指上那白色的糖丝。“好甜。”

樱井翔莫名地想，那相叶雅纪尝起来是什么味道的呢？

看完烟花以后的两人沿着月光下白色的土路走回去。沙砾反射的光让路看起来有时候是亮晶晶的。空气中漂浮着烟花过后残留的火药味和夏日稻田的香气。

“翔君，你听青蛙，青蛙的声音。”相叶雅纪揣着撑着金鱼的小碗，高兴地说道。

夏夜的风从山后面皎洁的月亮那里吹过来，带着蝉声蛙鸣还有稻香。

“是啦。”

“诶，我们过去看看吧。他们说这里的稻荷神很灵的喔，只要许了愿望就一定会实现。”相叶雅纪压低了声音，掩饰不住的兴奋。

好吧好吧。

樱井翔被他拖着，弯着腰一路小跑地穿过别人的田埂。

那个人还不住地小声说着，快一点，快一点，要是被人发现了我们乱踩在这里就不好了。说是这么说着，他自己却停不下来发出“咯咯咯”的细碎的笑声。

下一秒，却是樱井翔一把拖过兴奋过头的相叶雅纪飞快地闪进田边的草垛子里。

“干什……”相叶雅纪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转过头正想问樱井翔就被捂住了嘴。

“嘘——别出声，有东西跟着我们过来了。”樱井翔压着嗓子说到。那一瞬间是身为猎师的直觉。

有东西？什么东西？是野兽吗？还是说……鬼怪？相叶雅纪瞪大了眼睛，嘴被人捂上了，只能用眼神来表示自己惊恐的心情。

“不要动——不发出声音它是不会过来的。”樱井翔镇定地说到。

相叶雅纪缩着头，动也不动，屏住呼吸，贴在草垛上，紧张地盯着地上。他觉得自己唇齿都在颤抖了。

“嗒、嗒、嗒、嗒。”这是那东西迫近的脚步声。

不好了，不好了……相叶雅纪咬紧了牙关，却看到樱井翔凑了过来，用唇语对自己说：“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背后紧邻的草垛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东西像是在翻找什么一样，紧接着听见稻草被压住的声音，它似乎躺倒在了草垛里。

快走开啊。心心念念想着要想稻荷神许愿的相叶雅纪此时此刻心中只有一个愿望：那怪兽快点走开，千万不要过来啊。

正当相叶雅纪悲痛欲绝地想着自己年纪轻轻就要葬身妖怪或者猛兽口中、连“我好喜欢”这种话都没有对人说过的时候，身后那从草垛里传来了异样的声响。

那是人的声音。

准确的说，是两个人的声音。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低低地讲着话，发出难以抑制的笑声，接下来是一阵更加奇怪的响动——像是在剥开什么的一样。

樱井翔和相叶雅纪面面相觑。

然后是一阵喘息和呻吟，那两人正入港，也顾不得压低声响，露骨的调笑话语便从草垛的那边传到了这边。

哎呀！

是相叶雅纪先反应过来那边发生了什么的，他扭过头瞪着樱井翔，脸红到了脖子根。才意识到的樱井翔也不由得一阵面红耳热。手还留在了相叶雅纪的嘴上，这时候他才感到那嘴唇的柔软和齿间气息的温热。

“什么呀……”相叶红着脸，就要挣扎着站起来。“我要走了……”

“别……”樱井翔一把捉住相叶细细的手腕，“嘘——”

那边像是听到了声音，一下静了下来。夜间的气氛一下变得紧张又尴尬。

“最好还是不要吓到人家吧……”樱井翔慢慢把那家伙拉了下来，“嘘……等到他们走了我们再走就行了……”

相叶雅纪无力地靠在草垛子上，蜷起腿，一只胳膊环住膝盖，把头埋了进去，好藏起自己红通通的耳朵脸颊。他歪着脑袋偷偷看旁边樱井翔。樱井翔也别着头，侧面只能看到他又大又亮像姑娘似的眼睛，还有喉结一动——吞了一口口水。想到这个有着英气的眉眼的猎师大概也在害羞着，相叶雅纪在心底偷偷地笑了出来。

那一边似乎更激烈了，色气的喘息声听得人头皮发痒。樱井翔看着身旁把头埋起来的家伙，还有他因为低下头而露出来的后颈的皮肤。樱井翔想起了春天里的那一颗小小的樱花和果子——他的后颈，牙齿碰上去会不会也是那种软糯细滑的口感呢？自己的手还紧紧地捉着相叶的手腕，细细的手腕也不挣扎，只是静静地待在自己的手心里。

“听到会觉得很为难吗？”凑近了相叶红红的耳朵小声地问了一句。

相叶点点头，用像是说给鼻子听的音量回答：“好难为情。”

“那就这样吧——”樱井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侧过身子，伸长胳膊——还带着相叶雅纪的手——稳稳当当捂住了那个已经红透了脸的人的两只耳朵，用唇语告诉他：“这样就听不见啦。”看起来就像是捧着他的脸一样。

那人又一次露出了呆呆的不知所以的表情，脸已经不能更红了，只好咬着下嘴唇，缩起脖子，把眼睛都垂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说：“我想看看赤豆。”

啊咧？什么赤豆？樱井翔愣了愣才明白他说的是那尾金鱼，不知不觉相叶自己就给那条小红鱼起了名字。

装着赤豆的小水碗就摆在两人间的地上，樱井翔端过来，递到相叶面前。相叶伸出闲着的那只手，用手指轻轻划拉着水，一副很认真的表情。

“赤豆老吐水泡儿……”

这话刚刚说完，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了一声雷，隔壁草垛子也一下安静了下来。

啪嗒。

一滴水从天上落进装赤豆的小碗里。

“下……雨了？”相叶雅纪仰起头，望了望天。

隔壁又传来窸窸窣窣响动，紧接着是两人站起来慌忙跑开的声音。

雨点突然就密集了起来，噼里啪啦地落在了稻田里、还有愣着的相叶雅纪和樱井翔的头上。

“快跑啦……”

相叶雅纪觉得樱井翔只是轻轻拽了自己一下，自己就像是能飞起来了一样紧紧跟着他跑了起来。木屐踩在地上的水洼，溅起了凉凉的水滴。在闪电和雷声中奔跑着，被雨浇过之后，心里总有种冰凉而无所依靠的奇怪感觉，湿湿的手却被另一只也是湿嗒嗒的手紧紧牵着。

相叶雅纪也无暇思考，停下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了少年猎师的小木屋前。

“进去把衣服烤干吧，要不然得生病的。”樱井翔说着便进了屋，四处翻找火盆子，手忙脚乱地生起火来。

“……衣服……”半晌，相叶雅纪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什么？”

“我说……衣服……我脱了就没衣服穿了……”那件浅黄地配深蓝条纹的浴衣湿嗒嗒地粘在相叶雅纪清瘦的身体上，头发也软趴趴地贴了下来。

樱井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转身又去翻箱倒柜地找，不一会儿，拿着一件素白的浴衣出来了。

“呐，这下不用担心了。”

“谢谢你……”相叶雅纪羞惭起来的时候，连眼皮的颤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火生起来了。

两人却都迟迟没能把衣服脱下来。

“好冷呀……”樱井翔听到那人小小声地嘀咕着。

“把湿衣服换下来阿……”

“有点……难为情……”

“……那这样吧，都背过去好了。换完先说一声，都换好了再转过来。喏，用这块布擦擦干……”

那人点点头。

就这样别别扭扭地换好了衣服，转过来的时候樱井翔觉得心都漏跳了一拍。白色的和服远远看过去也像是新娘的礼服，相叶雅纪慢慢蹲下来，铺开自己湿掉的衣服，烤起了火。

“呐，翔君，我们来讲故事吧——”

“唔，好啊。讲什么？”

“那我先讲。我先讲一个花椒娃娃的故事。说的是花椒树的精灵爱上了人类的少年……”相叶雅纪兴冲冲的说起了听过的故事，弯弯的眉眼看起来很是温柔。穿着白色浴衣的他让樱井翔想象出他拥着雪狐皮毛的模样。

“讲完啦。好感人的对不对？翔君你也讲一个吧。”

“好吧……”樱井翔突然生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我要说的也是鬼怪爱上人类的故事。不过这个故事发生在雨夜，啊，就是这样的雨夜……”

“啊……好可怕……”他看着相叶雅纪停住了动作，抬起头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

“这故事发生在江户时期。说的是一个大雨滂沱的雨夜，有一个叫良介的酒馆伙计，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很美丽的女子。那女子没有伞，只是站在雨中，头发都淋湿了。她就穿着白色的和服——啊，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别说了啊——”相叶雅纪惨叫着就挤了过来，作势要用手堵住樱井翔的嘴。樱井翔毫不费力就捉住了相叶雅纪的两只手腕，继续一脸轻松地讲起了故事。

“那姑娘不是人类。而是雨女啊。酒馆伙计并不知道，只是很可怜她，把伞借给她。没想到这之后，那姑娘就跟上了良介……”

还没说完，相叶雅纪就猛地凑了上来，吻住了猎师恶意地讲着异闻的嘴。

“唔~”樱井翔才被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看着相叶雅纪被吓得瑟瑟发抖的脊背还有似乎被泪水沾湿了的睫毛。

原来凑这么近的时候可以看到相叶雅纪脸颊上零星的几颗小痣啊。

原来嘴唇相接触的时候是这么柔软的。

原来这就是接吻了啊。

樱井翔还睁着眼睛没反应过来，相叶雅纪就气喘吁吁地挪开了自己的头，平时看起来温和柔美的脸现在气呼呼地鼓起了双颊：“别讲怪谈故事啦！”说着挣开了樱井翔的手。

“那个……”还愣着的樱井翔只是盯着面前少年湿润泛红的嘴唇出神地看着，樱井翔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

“啊……”面前人好像也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一样，“我是实在没有办法的阿……你把我两只手都抓住了……你力气又比我大那么多……”

相叶雅纪辩解着辩解着脸又红了起来，于是乖乖闭上嘴不再说话，坐回去继续烘干衣服了。

“哎……你不要一直盯着我看啊……”相叶雅纪过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闷闷地说，心里还存了半句：我的手指都被你看笨了。

“因为……因为……”

“什么啊？”

“相叶君穿着白色的和服看起来就好像……好像新娘子一样。”

就差一顶棉帽子了。樱井翔心想。

“这样……吗？”相叶雅纪的声音一下低了下去，听起来就像是在生气一样。樱井翔从来没见过相叶雅纪真的生气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那是相叶雅纪生气的声音。

“像，新娘子……吗？”

樱井翔抬起头，看见火盆那一边的相叶雅纪露出了自己从来没见过的落寞的眼神。

“怎么了……？”小心翼翼地问道。

可是相叶雅纪只是摇摇手，弯起眼睛像是笑得很灿烂的样子，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好困。翔君，失礼了，我要在这里睡一晚上啦。就这样，翔君、赤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