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便士
02.
被握住的脚踝发着烫。
相叶死死抱住脑袋不肯松手,往日邮局里那些古怪的传说,都在这时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回想了起来。
前往那个岛上,会被不幸缠住哦。
刚人职没几天的新人邮差相叶雅纪,在一个晴朗午后,听着坐在对面一起吃午饭的前辈拉开一罐啤酒,煞有介事地八卦道。
前、前辈。相叶瞥了一眼对方的啤酒罐,有些犹豫地眨眨眼睛。现在还是大白天呀。工作时间喝啤酒,会不会……
不会不会。前辈摆摆手,打断了他的疑问。
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代,邮局哪还有以前那么重要。现在这片大陆上,连包裹都用小型飞行器滑翔投递,文字也早已被电子信息取代。除非闲的没事做,哪有人还用纸笔写信,贴上邮票,再费好大力寄出来。
见相叶仍一脸将信将疑,前辈大咧咧地仰起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很爽地打了个酒嗝。
你呀,太天真了。
入职之前是不是被局长那个老顽固念叨了半天什么“邮局是维持纸笔交流的最后堡垒,我们邮差则是守护文字最后的卫士”这种不知所谓的话?
相叶只好老实地点点头。
虽然不好意思说,但他本来曾经在目前大热的电子文件管理员与这个大陆边境邮差的职业中犹豫过很久。最后让他下定决心的,正是戴着老花镜的邮局局长一边拍着他肩膀,一边神神叨叨地说出的那句“文字的卫士”。
卫士啊,骑士啊,这种仿佛自带银色闪光的字眼,让从小读着电子版童话故事,挥舞着儿童镭身寸光剑跟隔壁小伙伴在院子里打架的相叶雅纪,很是心潮澎湃。
于是他从邮局面试回来,一个脑热,就推辞了本来已经录用他的电子文件档案室,收拾了一下包裹,乘着深夜出发的铁皮巴士来到了这里。
这座边境邮局地处这片大陆的边缘。
走不远,便是汪洋大海。
举目四尽,波涛汹涌,海面常年被云雾笼罩,看不清对面到底发生什么。
海边不远处有一个邮筒。被海风中的盐分腐蚀得锈迹斑驳,歪歪扭扭地站在沙滩边上,张着黑洞洞的嘴巴,看上去一脸发呆的表情。
相叶第一次打开那只邮筒,是在被分配了自己负责的邮区范围之后。
那天天气不太好,他骑着吱嘎吱嘎作响的破自行车,吹着口哨,一路顶着大风来到海边。掏出一把从局长那里领到的,形状古老,看上去像用黄铜做的实体钥匙——是的,在这个时代,大家都用指纹或声纹密码,连钥匙也已经彻底退出历史舞台——打开了那只邮筒的嘴巴。
上班第一天,新人邮差相叶雅纪搓了搓手,激动万分地把脑袋探进邮筒。
结果……
什么嘛。
他左看看右看看,又用手摸了摸邮筒的肚子里面,惊讶地扁了扁嘴巴。
——什么都没有啊。
后来相叶才明白。
什么都没有,才是正常现象。
偶尔也会有几封零星的信出现在邮筒的肚皮里。相叶便会手舞足蹈地兴奋半天,然后很高兴地把它们塞进自己迷彩色的,旧旧的,据说是从上一个负责这个邮区的人那里继承下来的邮差包里,带回邮局,交给负责区分邮件区域的仓库小妹。
不知道海的另一边,到底都有什么呀。
相叶叼着嘴里的麦梗,好奇地问道。
偶尔他也见过有载人去海上的船只驶过,收取高额的船票,不知要把人送往哪里。
撒,谁知道。前辈用力在面前一封信上盖上“查无此人”的红色印章。
听说很早以前,各种各样的危险人物,都被从这片大陆陆续放逐到了海上喔。
危险?相叶吃惊地睁大双眼。什么危险人物?
我怎么知道。
前辈用特殊的袋子将面前的另一封湿嗒嗒的,像是正从信纸中源源不断地渗出水来一样的信包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丢进了“可疑信件”的箩筐里。
我只知道一些奇怪的传说。
传说?
相叶雅纪从小就很爱听冒险故事,听到传说这个字眼,立刻变得和当初被局长用“文字的卫士”这个称号安利了一样激动万分。
……他们说,那是女巫和海妖栖居的岛屿,也许还会在夜半时分沉人海底。
他们说,驶向那座海岛的船只,常在中途就被突如其来的飓风折断船桅。
他们说,岛上的人难以理解,捉摸不定。时而沮丧,时而振奋。时而狂喜,时而哭泣。
他们会在夜半对着月亮喑诵奇怪的诗句,他们会在正午用不知名的树叶煎茶。
他们会令盛开的鲜花黯然神伤,把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变成好吃的松饼,也可以让干巴巴的文字像蝴蝶一样长了翅膀,自由飞翔。
如果你无意中冒犯了他们,他们捉住你把你吊起来,洗干净,再和蝾螈一起丢进大锅。加上一大把紫苏叶和五颜六色的花瓣,洒人奇怪的调味料,咕嘟咕嘟煮上三天三夜。最后在月圆的晚上收汁出锅,大快朵颐。
哇。
相叶雅纪嘴里咬着的麦梗叭叽一声掉下来,断成两截,摔在被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耀着的地面上。
他、他们是魔术师吗?
他心里有点害怕,不由得蜷缩起手指,捏扁了自己手中的邮差帽。
不。
前辈一脸吓人地凑近过来,背着阳光,阴影布满他的脸孔,让他的表情看上去更加严肃郑重。
他们被称作——诗人。
赋予死物生命,操纵人心感情。
冷漠又蛊惑。可怕又神秘。
喜怒无常,无所不能的——
诗人。
想到前辈说过的话,趴在地上的相叶雅纪不由得害怕地浑身发抖。他努力踢着穿着七分库的腿,被握住的脚踝挣扎着,想从对方手中挣月兑出来。
然而身后蹲着的那个人,却仍然牢牢地抓住他不放手。
“不,不行!”惊吓之余,相叶只好捂着脑袋,大叫起来。“我表被和蝾螈一起塞进大锅里!我也不喜欢紫苏叶!花瓣也不行,我有很严重花粉症……”
“……喂。”身后传来那个会让文字飞起来的男人的声音。
相叶心想,按照前辈的说法,这个叫“樱井翔”的家伙,应该就是那群危险的,被这片大陆所放逐了的——诗人吧。
“你在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呐。”
对方笑着松开了他的脚踝,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相叶先是一愣,但突然发觉可以逃月兑,不禁松开了捂住脑袋的手,胡乱地在地上抓了转,撑着地面想站起来。
融着金粉的阳光洒上相叶抬起的脸庞。
面前有个穿着白衬衫,额头上还有残汗的人,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对着狼狈地趴在地上的自己弯下腰,伸出了手。
“要帮忙吗。”
一团乌云飘过,遮住了太阳。
相叶看到,对方的眼睛眨了眨,一脸好奇又好笑的样子。
有东西扑棱扑棱地在他脑袋周围转圈飞舞着,身上还拖着一条像是尾巴一样的东西。
好像是……一条细绳。
正当相叶犹豫着要表拉住对方手的时候,他看到,那个有着树枝一样突出来的好多笔画,身后带着透明翅膀,仍然没精打采地飞着的“翔”字,正有点嫌弃地用自己的笔画扯断了拴在自己身上的细绳。它飞得高高的,悬停在面前这个人的头顶,居高临下地看了看相叶雅纪的脸,又低头看了看地面。
突然唰地一下,那个字从头到脚都由黑色变成了灰白色。
它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立刻颤巍巍地伸出自己的笔画捂住了眼睛。然后,它哆哆嗦嗦地发着抖,慢慢地,僵硬地,一点一点地,十分害怕地,开始向下降了下来。
咦。
相叶雅纪奇怪地瞪大了眼睛。
然而在他异想天开的脑袋里,却突然亮起了一盏灯。
那个翔字。
难道它……恐高吗?
正当他还在认真思索的时候,只见那个原本很趾高气扬,一脸不屑的翔字,终于在下降的过程中支持不住了似地翅膀一收,身子歪倒在一边。它像是昏过去了一般,一个倒栽葱,便跌进站在自己面前的樱井翔脑袋上,那丛凌乱而蓬松的,软软的头发里去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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