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蝉与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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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车在轨道上摇摇行驶着。

车厢中，杂志社的新人编辑相叶雅纪把头倚在了玻璃车窗上。

清晨还不灼人的日光从窗外泻入，流转在青年编辑柔和的面庞上。

他合上眼小憩片刻。

清晨的电车，沿途叮叮当当的铃声让他觉得安心。

这一趟行程的目的地，是自己负责的作家樱井翔的家。

樱井老师。

樱井さん。

翔君。

翔ちゃん。

翔……

全部都是自己对他的称呼。

闭上眼，身体的记忆就让他想起自己是如何在迷乱中情不自禁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睁开眼。这是清晨的列车。乘客们看着报纸，或远目车窗之外。而他，在思恋着一个男子。

相叶雅纪咬着下唇，脸上是不自然的红潮。只要想到那个人，身体都快自动有了情欲上的反应，下腹和腰间的酥麻感如潮水般升起。

他慌忙捂住脸，强迫自己想些别的来驱散脑中这些念头。

自从那一次和樱井老师发生了关系之后，两人间就有了微妙的变化。不只是在每个月约定好的交稿日见面，平时一旦有空闲的时间，也总想往他那里跑。每次见面一开始总是想，只要聊聊天就好，只要看看他就好，可是只要满足一点，就会想要更多，每次到最后总是演变成肉体上的纠缠。

车厢轻轻地晃动着。相叶雅纪抚上自己的心口，肌肤的记忆一寸一寸地苏醒。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恋人吗？

老师和自己的关系。

老师总是取笑自己爱烦人地一直喊着“喜欢老师、喜欢、喜欢、喜欢老师、喜欢……”，虽然被说的时候感到不好意思，但自己确实是近乎迷恋般地爱慕着樱井老师，总是轻易地就被他撩拨起来。

但是老师的心意呢？

相叶雅纪却有点不太能够确定。

老师从来没有对我说过喜欢呢。

相叶雅纪黯然地想着，手撑在下巴上。

下了电车，逆着人潮，相叶雅纪恍惚地思索着自己与樱井翔间的关系，一不留神便从一个飘浮的幽魂中穿过。

“对不起……”相叶雅纪急急抬起头，一脸抱歉地对那空中其他人无法看到的银白的光亮说到。

那幽魂不置可否，毫不在意地就继续飘走了。

明明还不到交稿日期的附近，一进门的时候却看到樱井翔坐在桌前正写些什么。相叶雅纪好奇地凑过去，没想到樱井翔立马挡住了那些稿纸。

“樱井老师在写些什么呢？”

“随便写东西。”

“给我看一下嘛……”总是不自觉地就用樱井翔说的“撒娇一样的语气”开始请求别人。

“不要。”

开玩笑般地打闹了起来，一开始是想去夺桌上的稿纸，把它们抢过来看的，到了最后变成只是想要惹对方反击而已。

“喂，相叶雅纪，你是想做吧？”

“不要……现在还是白天呢……”

嘴硬地不想承认，却顺从地被剥开衣服，按倒在地上，被进入，拥抱，亲吻，爱抚，在日光日白的上午，在夏日沙沙的蝉鸣声中，汗水淋漓地达到了巅峰。

情事过后，樱井翔坐回桌前，继续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相叶雅纪百无聊赖地俯卧着，头伏在胳膊上，侧着脑袋看樱井翔。

“好热啊……”相叶雅纪用手扇着风，汗水顺着脖子流淌下来，整个人都变得黏黏糊糊混混沌沌的感觉。

樱井翔停下笔，回转过头，看着相叶微微一笑：

“呐，相叶君，很热吗？”

“……嗯……”闷闷地回答着。

“你趴过来一点。”樱井翔向地上趴着的人招招手，“我有办法让你凉快。”

相叶雅纪将信将疑地挪了过去。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了下来，枕着自己的手臂。

樱井翔起身，左手上拿着一个描着青花的小小的瓷罐子。他走到相叶雅纪身边，坐下，捏了捏相叶雅纪的鼻子，笑道：“闭上眼睛。”

相叶雅纪嘀咕着“什么呀”，但还是合上了眼皮。

樱井翔用手指从那小罐子夹出东西，轻轻放在相叶雅纪光洁的脊背上。

“啊！”

相叶雅纪因这刺激，受了惊吓般地弓起身子，想要挣扎起来。樱井翔眼疾手快地按住他，令他动弹不得。

那是冰块。一颗晶莹剔透的冰块，由樱井翔的手执着，摩挲辗转过相叶雅纪的肌肤。人类的肌肤质地滑腻，冰融下的水渍淌开，变成一点一滴细小的水珠，附着在白皙细腻的脊背上。

“是冰块。”樱井翔道。“很难得喔。”

相叶雅纪这才消停下来，但背肌依旧紧张地纠结着。

樱井翔凑到他耳边，说：“放松点嘛。”

冰块游走在背上，相叶雅纪的神经因这刺激而变得分外地敏感起来，仿佛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将冰融化的瞬间。冰的凉意的确是缓解了夏日的闷热，但只要想到背后的人的视线就是随着他的指尖和那冰块的游移在自己的身体上流连着，便觉得冰块所经之处其实是一片炙热。冰块顺着脊椎向下，流淌开的水痕与之前湿湿的汗水融为一体，在躯体上交织出湿润的光泽。樱井翔觉得不可思议，冰是即刻便要消融的，肉身是相对而言更长久稳定的，但那晶体在年轻柔软的身体之上显得坚硬冰凉。

相叶雅纪把脸埋在手掌里，努力地抑制自己的声音。

血肉皮肤都因这指尖推移着的冰凉的刺激而清醒过来，手指的力量和冰块的坚硬都可以清晰地被感受到。因为那刺激来自看不见的背后，而更让人难以忍受。冰块的行迹三番五次地沿脊背滑下，却又戛然而止在腰际，有如挑逗一般。

夏日的蝉沙沙地叫着。风从窗外吹来，带走一些肌肤上的水分。窗外的树影移动，斑斑驳驳地落在相叶雅纪的背上，深深浅浅，明明灭灭，他左肩上烟花般的胎记就在这树影中若隐若现。

远看也许就像入墨一样。

樱井翔执着冰，一时兴起，在那背上写起了字。

横。

竖。

撇。

点。

趴着的相叶雅纪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那是一个木字旁。

紧接着是一个瘦窄的“目”。

“相”字。

相叶雅纪的相。

果不其然会是自己的名字，相叶雅纪想，反正他都只是随便写写而已嘛。

却没料到下个字根本没有预想中的笔画复杂，不是“葉”，而是“生”。

相生。

作家平稳有力的笔画在相叶雅纪的腰侧停住，顿了顿，沿着肋骨往上，侧着往胸前的方向滑去。

樱井翔拉着相叶雅纪的肩膀，道：“翻身。”

趴着的人有些害羞似的不肯动，被扒拉了好几下，才不情不愿地仰躺了过来，两腿交叠，双手也垂下来，紧紧遮住前面。但樱井翔并不强迫他，只是继续无言地注视着他，手指推移着那融化得越来越薄的冰块，一寸寸地探索着相叶。柔软的腹部因为冰的温度的强烈刺激而瑟缩了一下，相叶雅纪难为情地把头别向一边，紧紧闭着眼睛，脸颊微微泛上红晕，嘴唇变成了茱萸一般艳丽的颜色。冰块的消融让他甚至产生一种，樱井翔的指尖的炙热正在传递过来的感觉。

冰块的游移在下腹部停住了，樱井翔拿起只剩了一点点的冰块，握在右手心，另一只伸出去轻轻牵起来相叶雅纪的手指，温柔地吻上了指尖、手掌。相叶雅纪认命般地放弃了自己的防御，害羞地睁开眼，望着樱井翔。冰块融下的微凉的水滴，一点一点地落在了身上，地板上，相叶雅纪觉得那体表的水分只是一接触皮肤的表面，就迅速地蒸发离开了。身体，因为恋慕着的人的视线而变得炽热。

樱井翔亲吻着相叶雅纪的手指。那地上仰卧着的青年用带着一点羞怯，和一点期待的神情静静地望着自己。竟然有人可以在淫靡的欲望中仍然露出清澈又纯真的眼神，樱井翔想。窗外是白的发亮的日光，夏蝉伏在树上鸣叫着，只有树影被风拂动。在单调重复着的蝉声中，时空仿佛静止了，除了面前毫无保留的躯体，身周的一切似乎都与自己无关，这一刻，樱井翔突然有了无比强烈的想要怜惜、呵护那个人的心情。也是在这一刻，樱井翔确实地发现，他对于相叶雅纪，绝不仅仅是肉体和情欲上的吸引而已。

想要温柔地吻着他。

想要让他休憩于自己的怀抱之中。

想要让他渗透于血肉之中，不可分离。

像是精神上的成瘾，已经不仅仅是对于肉体上的游戏的沉迷，而是真正的，依恋。

离开了，就无法生存一般。

那个让自己产生如此想法的青年静静地，在这流逝缓慢的时空之中，毫无保留地将身体交付于自己。

右手心的冰块早已融化成水，樱井翔拿起小小的青花瓷罐看了看，柔声对相叶雅纪道：“还剩下最后一小块呢。”

相叶雅纪用手肘撑起身体，想要坐起来，身上的水珠向下滑落，还没坐稳，便被人压住后脑勺，拉近，吻上了嘴唇，那透明的，晶莹的冰块，就在两人的唇舌间推送游移着。柔软灵巧的唇舌吸吮着坚硬冰凉的晶体，融下的水和无法吞咽的唾液顺着嘴角渗出。大概是因为有异物的介入，相叶雅纪觉得这一次的亲吻是从未有过纠缠与混乱，可是也是前所未有地令人兴奋。他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抚上对方的脸。指尖察觉到对方的轻轻的颤抖。闭着眼，不知道对方是何种表情，但口中舌与舌之间的交缠愈发缠绵了起来。

冰块在口中消融殆尽。

两人睁开眼，对望了一下，但什么话都没有说。

对于彼此的欲望渴求早已了然。

就在那片残留着水渍的地上，相叶雅纪又一次被分开了双腿，被进入。他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着，还残留着上一次情事的余韵的身体又一次完整地收纳了对方的欲望。樱井翔总是更偏爱两人从正面结合，似乎这样更加方便观察相叶雅纪表情的变化，操纵着他的快感。然而这一次似乎不一样，樱井翔静静地伏在相叶雅纪的身上，一次又一次地耸动着，眉眼之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快感断断续续地从身下传了上来，如同起落的潮汐般，之后渐渐变得毫不断息，持续地笼罩着自己。

一阵风吹进来。

沙沙。

什么被撩拨的声音。继而在这乍起的风中，有东西被吹了起来。

恍恍惚惚的相叶雅纪转过头去看传来响动的方向。

是书桌。

如白色的鸟只一样在空中飞起的是樱井翔一张张的稿纸。

它们散落了下来，如同蝶翅般。

“啊……”相叶雅纪叫了一声，“老师，老师，稿纸……你写的东西……”

樱井翔头也不抬，继续冲撞着相叶雅纪的身体，一次次地进入到最深处。

“别管它们。”

“可是……”相叶雅纪看着落下的纸张，担忧地皱起了眉头，原本搂住樱井翔后背的双手松开来，在空中挥舞着想要抓住那些稿纸。

他紧紧捏住能够接到的几张，手再一次环上身上人的脖颈。稿纸上的语句随着体内的冲撞带来的一波波快感，涌入他的眼帘。

【他的眼睛能够看见非人间之物。而我不过是个凡人。】

【入夏之后窗外的树木上多了蝉声。我总想问问他，能不能看见蝉的精灵，或者树的精灵。】

【如果有的话，我想，他们一定是相恋着的吧。】

【蝉的一生都无法离开树木。卵是在树枝上孵化的，漫长的幼虫蛰伏于地下吸食树根的汁液成活，成虫又回到树上，在短暂的夏季里，伏在树上日复一日地歌着。】

【如果没有树木的话，他是决然不能在夏日里歌唱的。】

【离开他，就不能存活。】

【这是蝉与木的关系，也一如我和他的关系。】

【从每次见面的第一刻起，我就被相思和离愁所折磨。因为相遇而知道相别时的痛苦，因为拥有而知道失去时的悲哀。】

【时雨心地。】

【就像是秋冬之交忽起忽止的阵雨一般，潮湿的愁绪竟在我的心中徘徊不去。因为迷恋上那孩子，我竟时不时就有落泪的冲动。】

原本以为是读书评论之类的文章，没料到竟是这样剖白心意的词句。

身上的人突然羞红了耳朵，低下头来细密地吻起了自己的侧颈与耳垂。

相叶雅纪在体内一下一下快感的冲击中恍恍惚惚地想要体味着那些语句的具体含义，但脑中却只有一片空白。他失神地捏着那几张纸，攀住引领自己陷入快乐境地的人的肩膀，自己也不知道具体含义的话语从口中吐露：

翔。

翔。

我爱你。

在这席卷而来的高潮中，他安心而满足地闭起眼睛。

【完】

16/12/2012